我作了一個夢。
夢中回到充滿濘黃色的童年。
不知道為什麼,在夢裡童年時代是濘黃色的,四周的景象、空氣都泛著濘黃色的酸味。我穿著運動服在302教室。教室的課桌椅在一陣濕酸中硬殺出濃郁的檜木香氣。
別問我夢為什麼能聞到味道這個問題。
環顧,一切基調蒸溶與拋霧,連在夢裡的我都知道這不真實。
正痴傻的時候,一群笑聲從後頸蹦蹦跳跳而過。
「快一點啊?大宇!」不知何時,我被一個小女孩握住了手。教室中間空出了一大塊地,散發檜木香的椅子排成圈圈。
女孩把我推到圈圈中間,自己坐到位置上。一陣鈴噹般的笑聲從她嘴裡滑落出來,笑瞇瞇地和旁邊的女孩們對話。
驀地驚覺女孩們的臉孔竟全是熟識的,她們分別在國小、國中、高中、大學過境我人生。
「哈哈,大宇當鬼,我們玩大風吹!」在我目光逡巡她們的同時,她們也看著我笑彎了腰。
「咦?為什麼是我?」被莫名所以地笑弄著,我有點不滿有點委屈。感覺被陷害了。
「大宇每次都遲到,所以當然要當鬼啊!」
「哪有啊,我明明剛剛……」才想辯解,我赫然發現圈圈的那些同學都是曾經和我交惡過(長時間冷戰期的那種交惡,我再也沒看過此時此刻她們所展現的笑容的那種交惡)的朋友。
「大宇當鬼!大宇當鬼!」女孩們發嗔。
我貪戀她們在夢中柔軟的表情,那讓我懷念起許許多多親暱的友誼往來。我覺得只要答應了討好她們了,也許就可以一次跟所有人和好,再恢復到最原始最天真的交往……我想變成好相處的人……
「好啦好啦。」就算隱約覺得不安,也強作鎮靜,吞下欲作的討價還價。
玩就玩吧!
「大風吹──」
「吹──什──麼──」
「吹……吹有戴眼鏡的人!」我早就描準好一個座位,跟據以往經驗,一講完沒頭沒腦狂衝就對了,十之八九不會失誤,每次都是如此。只要當鬼一次,因著說完話立刻預備跑的優勢,我可以拋卻渾身揮之不去的侷促,我可以立刻坐在椅子上,變成他們的一份子!
「哈哈……喂,等──」
但我沒料到她們移動速度之快,彷彿在老辣地擺陣,我原先想開玩笑地試圖擠開其中一個女孩,只見她狠狠瞪我一眼,由目光增生出兩把快刀,瞬間將我前一秒還開心漾起的笑容切個稀巴爛。
我相信我的臉色絕對變得稀糊難以分識。她們居然沒一個人把大風吹當作遊戲,反而像是悠關生死的決賽?
這引燃了我的好勝心,但無法搶到位置、無法融入她們又使我嚴重挫敗。我一方面嘲笑自己那麼在乎幹嘛?一方面又覺得輸了真沒面子。
她們嚴肅認真,且用力地推開我想努力蠕進去的身體。
……所以沒有搶到。當然。
沒有搶到。
「大宇輸了,大宇當鬼!」大勢底定的一瞬,她們的臉又恢復椎氣的笑容,從那些空虛軀殼內發出鈴噹般的笑聲。
我開始懷疑她們會互相認識呢?為什麼這樣對我?是預謀好的嗎?
我被切碎的笑容屍駭遍野,在臉上僵硬橫躺。
為什麼她們這樣對我? 為什麼她們不原諒我呢?
一股龐大巨重的悲傷猛地撞擊胸口,撞得我痛哭失聲。
「大宇……」
也許是太過悲傷了,我在一團紊亂中似乎推開一些好意伸來的手。
仍舊是沒完沒了地嚎啕。
然而再過一陣子之後,安靜從牆角潑澆出顏色,開始塗滿整間教室。最後將我的哭聲和呼吸聲都默默塗滿。
再也聽不到那些鈴噹般的笑聲了。當然也沒有我的哭泣。
沒人理我嗎?我的哭泣呢?我的哭泣不被人當一回事嗎?
緩緩抬頭。
沒有人。
前。後。左。右。
沒有人。
「快一點啊!大宇!」
一道最初引領我的聲音,再度略過肩頭。
啊,原來在教室外。
我看著她們的背影,一切更蒸潤模糊了。濕熱的觸感從眼角癢到唇邊,鹹。
我覺得自己的體內、偎著靈魂,都被安靜用力地塗滿過兩遍。
果然,再怎麼發脾氣也不會有人發現。 我揩揩眼角的淚珠。縫補著那些笑容屍塊。
完整地拼出彎的眉毛,抬的嘴角。
「等我!」
教室外的長廊變成操場、我在偌大的中央草皮上追逐前方笑聲。
鈴噹般的笑聲。
不知道這次是玩什麼遊戲?
最好不要是躲貓貓。那個不論當鬼還是不當鬼都像被拋棄。
除了這個其他什麼都可以。只要不是被拋下的那一個。這次一定不會再哭了。
「大宇當鬼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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