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-12-02

[現代詩文]夏宇《交談》上

大旱問雲霓說,你值不值得是一種仰望,雲霓化身為更龐大的乾渴作為回答。




《交談》


  聽說住在北極的人們,他們交談的方式是這樣的:他們誰也聽不到誰,因為漫天漫地淹過來的風雪,他們只好把彼此凍成雪塊的聲音帶回去,開一盆爐火,慢慢的烤來聽。
  那必是有關魚獲量、關於馴鹿、雪難的話題,以及關於該在海豹皮下提煉百分之幾的油脂製作蠟燭,才能預防燭火在長夜裡被凍成金黃色的花。也許還討論什麼優生學的計畫,因為純種的愛斯基摩人似乎越來越少了。
  火焰一舌一舌的舔舐它們,使它們溶解。他們溝通並且瞭解。跟人家聊天的時候,老想起這則電視上看來的,被自己詩化而不再有它原始的、誇大逗笑功能的笑話。這裡是亞熱帶,而且是春天,我們不幸面對面,站成一種必須聊天的姿勢,公園裡一篷一篷的不見得比我更耐煩的杜鵑;我想像不出愛斯基摩人他們彼此不同意的時候怎麼辦;憤怒的雪塊、爭吵的雪塊;他們戀愛時的雪塊,一定要好幾盆爐火才聽得完。

  這裡是亞熱帶,比起極地的人,似乎更容易交通些,大概也更容易彼此同意;一首歌轉到哪一台都有人唱,街頭唱街尾唱,計程車裡都唱,每個人那些「啊!」的尾音尤其要命的像。看連續劇時更容易統治了,永遠緊張懸疑下期才能分解,永遠跟你的著急契合無間。


  那樣我就可以在出門前把話想好,免得碰面時來不及說,不知道怎麼說,或者離開時才發覺可以說得更好。獸皮縫製的小袋裡,就塞滿我要分送的各種心情的雪塊,還留有我微弱的手溫的,那塊是給你的,我要告訴你,我真想念你,溼溼暈暈的黃昏,請你來,我們一起晚餐,吃醃製的鹿肉,我要請你留下來,在壁上雕刻我們節慶的
畫,請你為我建築畜牧的欄柵。


  可是這裡是亞熱帶,我有一半的時間消耗在緘默中,而在另一半裡懷疑緘默的意義。我總擔心我的言語或手勢不能傳達我,而人是需要傳達的。人時時需要傳達,雖然他們常常發現,朋友有時候跟孤獨一樣不可忍受;人們光著胳膊指天畫地的聊,杜鵑霸里霸氣的淹著,圓桌上擁擠的菜餚和忙碌的碗筷,六十燭飽滿無知的燈泡,靜靜
照在一群親愛而常常爭吵的人們頭上。

  六十燭飽滿無知的燈泡,我們常常在燈泡下爭吵,我不是有意的,我可以想出一千句一萬句該說而沒有說的話,那些關愛的話。而我總在事後才想起來,它們湧過來指責我當時的衝動和錯亂,直至熄燈,當事物的輪廓在全然的黑暗裡逐漸明晰,我看見你像一隻鞋那樣安靜的反省白日的路途和疲憊。我或許曉得,我只是懶惰和畏懼,
一種奇異的明亮在黑暗中掙扎出來,我並且曉得我們是專制的,我們在彼此主觀的感覺裡都空虛無助,你是巨大如城堡我是渺小,渺小得如沙的孤獨,為什麼我們要彼此傷害,既然我們如此類似。


  大旱問雲霓說,你值不值得是一種仰望,雲霓化身為更龐大的乾渴作為回答。值不值得不是問題,事實上只有仰望一途,而在仰望和仰望之間,人們終將變老和失去一切,後不後悔都一樣;整個世界曾經怎樣抗議的嚎叫,演變和興衰它自己,歲月從來都是這樣一種看不見的狂暴,監視、追蹤,無聲無息的鞭打和壓迫。

  而我們在鞭打和壓迫中許願戀愛,你知道願望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?許願前,一切可以是漫不經心的,安安穩穩的走著路,靜靜的紅燈和綠燈,靜靜的喧擾,走到哪兒該拐彎停在哪兒該按那一層樓的電鈴,整條街安排得好好的,沒有一個窗口一盞燈光會令人迷失和不安;我們的眉頭曾經服服貼貼的,不肯輕皺一下。那些願望就註定
是清澈遙遠的溪流,我們一旦開始認識它,我們忽然也就認識,原來橫躺在我們面前的,是這樣不只一萬哩的乾旱。石頭和沙焦急的彼此質問,它們龜裂,裂痕就像它們曾經回答過對方一些什麼一樣。

  一萬哩的乾旱。許了願,事物再也不是我們眼中清平單純的性質,它們開始沈重,背負我們愛戀時想佔有的不安,佔有是一切暴動的本質,你就開始認清楚時間和生命了,你發現,彼此傷害的兩個人,原來我們感覺過同樣的疼痛。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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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熾熱真誠且狂烈地喜愛這篇。熱鐵烙膚啊熱鐵烙膚。那些把夏宇批評得一無是處的,僅管不是沒有道理,但,他們真的有從頭到尾把夏宇的詩看完過嗎?不要說看懂這件事。不要只看《粉紅色噪音》。
  如果只是文字的拼圖和耍弄,為什麼夏宇的織辭能夠如此震撼人心呢?這魔性從何而來?這是一般人肚裡裝點墨水就可以辦到的嗎?
  還是因我個人過於膚淺的關係,以致她的文字魔術正好符合我這樣通俗之物拍手叫好?
  想到一些書是這麼形容絕句的:剎那間的感動……夏宇的詩亦應是如此吧?

  用現代散句,去追求近體絕句那樣濃度醇厚的詞彙;霎時間,感動便風奔電邁地撲將上來。

1 則留言:

  1. 這篇真的很讚.....我也喜歡他的詩哦....

    版主回覆:(12/04/2007 01:51:39 AM)


    又遇到同好囉!!!!握手握手!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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